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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五）

 行出数里，王杰希心想果然，便故意沉着一张脸，头也不回地开口：“怎么又跟上来了。你也是向西？”

“你不是想去那村子？”叶修疑惑，“不就是在西边的？”

“什么？”

“什么‘什么’？”

两人大眼对小眼，面面相觑。

 

“你不是东边血魇门的弟子？为什么跟着我。”王杰希语气怀疑。

“我看起来像那种不入流的小魔门的？”叶修语气比他更怀疑，“我就算是魔修，也必定在威震四方的大魔门。横竖我无事可做，而你有想做之事，你若死在路上，便无人同我去那秘境玩耍了。”

王杰希无言以对，只好不再回话。

 

小魔门也好，大魔门也罢……王杰希之前细细打量过叶修，这少年齿白唇红，腰背挺拔，神采奕奕——那害了村子的魔修平日修习纵尸之术，此道日日沾染尸毒，修习者往往面色发青、精神萎靡，尤其一双手更是藏也藏不住的森森白骨，而叶修的双手他看过了，十指修长洁白。可见他不是那恶毒魔修的同伙。

而且他给自己服下的那枚丹药，药力纯正，沁人心脾，定然出自道修名门。这样想来，王杰希便减少了与其同行的不安感。

 

更何况……村中的人们，他必须想办法去救。

 

“这一带，正是微草门的治下吧？”叶修转换了话题。

“不错。”

“你那王屏村离此地不远，却沦为魔窟，微草门为十大名门正派之一，于此事竟不闻不问？”

“你这小魔头倒懂些大义？”王杰希讽刺他。

“我当然懂。”叶修得意起来，“那微草门定是不行啦，不然怎会弃自家地盘不顾。”

“不是的，你不懂。”王杰希看不得他抹黑人家，又懒得解释。

“你倒是好说话，也不想险些死了一村人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对了……”叶修若有所思，“你修道不错，又是此地土生土长，为何不拜入微草门下？”

王杰希心道，我做梦都想，无奈命运弄人。

叶修见对方又不理他，只得悻悻地想下一个话题。

 

（五）

 行至一半，天边云里出现了几个黑点。黑点越变越大，竟是三名踩着法器的年轻修士。看他们服饰的颜色形制，应是微草门内门弟子。

修真之人目力极好，他们也发现了山路上的二人。

 

王杰希行得稳做得端，自是不怕，看着三位微草弟子靠近，瞟了身边叶修一眼。现下世道，魔修若想在道修地盘上晃悠，少不得做些掩饰，不然轻则驱赶出境，重则打个半死再驱赶出境；更有些名声极恶的魔道派系，门中子弟倘若落入道修手中，便永远也走不脱了。他虽不认为叶修真是魔修，却还是很好奇其真实身份的。

不知道他将如何对付？

 

微草修士当中为首的一人抱臂站在空中，态度轻慢；其余两人降落在地，要王、叶二人亮明身份。这里距魔门不远，少不了有些乌七八糟事情，微草弟子前来例行巡查，合情合理。

 

接下王杰希的散修盟信物，那修士扫一眼就算过了，随口问道：“道友可是来参加我微草门收徒大会的？昨天才开始，你这就已经落选了？”

王杰希随口答到：“正是。”叶修闻言，看了他一眼。

 

微草弟子心中唏嘘，门派大选十年一度，错过或落选，便只能再等十年。况且门中只收筑基以下弟子，低阶修士们又有几个十年能供挥霍呢？他边感叹边转向另一名少年，问：“你呢？又是哪里来的？”

王杰希也看着叶修，心想：这小子在外浪荡，身份名牌之类，应该早有准备。

叶修磨蹭了一会，开口道：“嘉世国主治下，嘉灵山的。”

 

远处飞剑上那头领弟子听到嘉灵山三字，起了点兴趣，不等他两名同门再问，便朗声道：“拿牌子给我验看。”

王杰希也吃惊不小，他原以为叶修会拿出个什么小门小派的牌子，或者假装散修，没想他张口就说自己是嘉灵山弟子，那可是有化神大能坐镇的修真界头等名门。

 

叶修皱皱鼻子，不情不愿地掏出来个红漆镶金的乌木牌，木牌上面灵光闪动，不似凡物。他扬手一丢，空中那修士轻松接住，待看清上面字样，登时脸色大变。

“方师兄，可有什么不对？”下面两位微草弟子见他表情，急切问道。

王杰希心道：该不会是假的罢？

 

那方师兄盯着手中木牌，两眼发直，睁愣了两三息，再一晃才回了神。他连飞剑都不及收起，翻身从空中跳下，三步并作两步，脊背僵硬，双手将木牌交还于叶修。

他目光紧紧盯住这少年面孔，半晌才吐出两个字：“……得罪！”

语毕，拉着两个一头雾水的师弟，纵法器疾速升空，头也不回地飞遁而去。

看方向，是回微草门了。

 

事出反常必有妖，王杰希打量叶修的目光更慎重了。

那三名微草弟子修为不弱，能驾驭飞剑者，至少已是筑基。三个筑基修士怕两个少年，其中有个还只是练气，哪有这样的道理？

 

“那个什么方师兄，好烦人。”叶修冲那三人的背影吐吐舌头，“一开始还趾高气扬，给他看了牌子，就立刻蔫了。”

“你哪来的嘉灵山牌子？”王杰希问。

“自己做的，”叶修回答，“名头大，过关就方便。”

“好厉害的手艺。”王杰希赞扬的语调毫无起伏，又问，“那他们跑什么？”

叶修把木牌塞回怀中，嘿嘿笑道：“编的辈分太高，吓到他们了。”

王杰希回以一笑，心中明镜似的。

 

（七）

 微草门，摘星殿。

偌大的厅堂安静空旷，纤尘不染，只在正中设置了坐垫、小几，两道青白色身影一站一坐。

 

一刻前，微草执事长老收到了掌门亲传弟子的紧急传讯，不得不将闭关中的掌门真人请了出来。

 

掌门林杰林真人修为停滞已有数百年，境界隐隐有滑落之势，此时闭关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，被打扰了也不急不怒。反正他早已活得通透，万事不挂怀。

他慢悠悠读完那封十万火急的传信，眉头舒展，两眼半开半合，只感叹一句：“难道叶真君这次的成道机缘，竟在我微草门地界么？”

 

执事长老气他不上心，道：“真是机缘便好了！只怕是煞星来作乱。掌门真人才出关，想必不知道此人近来事迹。”

“他怎样？”林杰问道。

“现在的叶真君，哪还有半点得道老祖的样子……”长老叹道。

 

天下皆知，叶秋此人，自横空出世就被称作修真界第一天才。传说他十五筑基，四十金丹，皕年元婴，又有机缘遍地、气运冲天。二十年前更再次突破，修至化神。

……或许是进阶太快，根基不稳，这位天之骄子突然就犯了心魔劫。心魔人人皆有，乃道途必经之路，境界越高，来的越猛。

叶秋自己也觉出不妙，立闭死关。

哪知才过了十几年，他就破关而出，只把心魔镇压在本命法宝“却邪”之中。而且，他无论修为、样貌还是心智都倒退回了十几岁模样，好好一个化神大能，竟只剩了筑基中境修为。

想必是镇压心魔时，连修为也一并封住了。

 

“叶老祖如今只怕性情比当年还疯癫些，颇有魔态，不时便胡言乱语。现下非要下山游历，他辈分太高，长老们也不敢强留。”身兼嘉世国主与嘉灵山主的陶轩陶真人，在给各派的书信中如此写道，语气既担忧又客气，“好在他本质善良，修为又低，应不会为害凡间。还请诸位看在道门同气连枝的份上，为我嘉灵山照拂一二。”

就算不在乎同气连枝，嘉灵山的面子总是要给的，各门各派早已达成共识。

 

这小小的叶真君下了山去，漫无目的，百无聊赖。兼之心魔作祟，不辨自我，成了一个自在随心的顽劣少年。一路招猫逗狗，惹是生非，从江东闹到南疆，从漠西闹到北冥，几年来神出鬼没，扰得各门各派不胜其烦。

后来他跑去东海滨霸图派挑事，掌门的韩真君知他自贬境界，不准高阶门人以大欺小。可那些低阶弟子又岂是好忍气吞声的？金丹以下半个门派都杀出去了，一路围剿，那叶秋竟也没吃亏，在东海之滨的腹地丘陵间兜兜转转，追追打打，闹了半月有余。最后听说他向北去了，没成想竟到了微草地盘。

 

林杰听他絮叨，不禁苦笑：“也亏得没有仇家趁机打来。”

“怎的没有，”执事长老说，“他只是心性修为倒退，法宝、功法和眼界都在，寻常人讨不到什么便宜；修为高的自视亦甚高，不屑趁人之危罢了。”

“他定也藏着不少后手。”林杰笑道。

“眼下正值多事之秋，这厮还要来添乱。”长老牢骚，“您在闭关，我们刚忙完收徒大会，那处魔门又……外门早已是忙得脚不沾地，连内门和真传弟子都派出去巡山了。”

林杰心中黯然，微草近几百年来颓势渐显，与他这个做掌门的脱不了干系——门中已无老祖坐镇，修为最高的他则止步于元婴中阶。门中众人虽团结赤诚，但于修道一途皆庸庸碌碌；唯有一个破格提拔的亲传弟子方士谦，资质绝佳，却主修针石之道，难当大任。

想到门中人才凋零，林杰的目光再次投注在徒弟传来的信函上。

“士谦信中提到叶真君并非一人，”他说，“这个散修王杰希是何人？为何与他同行？”

长老摇了摇头：“我已查过本次收徒大会的名单，此人报了名却没来。其他消息一概不知。”

 

“传讯士谦，不必急着回来。”林杰心中有了主意，“让他去一趟散修盟分舵……查清此人底细。”

 

（八）

 王屏村并不多远。王、叶二人身负修为，脚程轻快，一路向西，傍晚便到了。

 

天将黑未黑，秋高气爽，天空墨蓝，鱼鳞状的薄云中嵌着几颗暗淡星辰，西边显出一片赤金晚霞。在这瑰丽的天色中，一块大石头黑黝黝地矗立于两块山崖之前，状似屏风——这便是王屏村之“屏”字来由。

叶修跟在王杰希身后，绕过那大石，眼前便一亮。

只见这村子被群山环抱，北高南低，塧口在东，银瀑挂垂，碧水横穿；村中阡陌交通，炊烟袅袅，有几户上了灯，温暖的灯光影影绰绰，似是女子孩童，真是好一幅人间烟火图。哪怕称不上风水绝佳，也是一处人杰地灵的好地方。

 

叶修又仔细看了看，什么也没说，与王杰希一同进了村。

 

走了没几步，远远看见村口路边立了一人。

再近了些，方辨认出那是一名年约四十的清秀妇人。

那妇人体态端庄，笑意盈盈，一身素雅的蓝灰色丝绸外袍，头簪扭丝金钗，腕着羊脂玉镯，双手洁白，足下一双雪青色缎面绣花鞋，着实不像个普通村妇。她见了两人，便迎了上去。

 

“两位小郎君好面生，”那妇人笑道，“可是来我王坪村探亲访友？敢问是哪家的故旧？也叫小妇人代为迎客呀。”

王杰希没什么表情，只端正行了个小礼，道：“不敢，我们师兄弟二人路过此地，见山清水秀，心中跃跃欲动，想来游览一番。”

那妇人更是喜笑颜开：“那可好！既然来了，便要吃喝住店，小妇人家里有这村子头一等的上房，清净整洁，便宜实惠，两位不妨随我来？”说着便伸手去拉王杰希的袖子。

王杰希不由自主后退一步，衣袖一甩，躲开了那只白玉似的手。

叶修见他面皮快绷不住，赶紧站在两人之间解围：“这位大姐姐，我们初来此地，想先四处走走。不如先定下住宿，我们稍后前往？”

那妇人将他仔仔细细看了看，随后笑着应下了，给他们指了指远处街道尽头一处大院子。见两人记下，连声道谢，妇人便心满意足地离去了。

 

望着那灰色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拐弯，叶修笑道；“这女子，看穿着面相，也像是体面人家出来的，怎地说话间便拉拉扯扯。你村中真个民风开放。”

待了一息，没听王杰希回话，他便转过半个身子去看他。

 

只见王杰希满面阴郁，双眉紧皱，盯着妇人离去的街角眼中似要喷出火来。叶修吓了一跳，捅了捅他的手臂，唤其回神。

王杰希咬牙切齿到：“那女子……正是家母。”

叶修暗道一声惭愧，他刚才还喊人家作姐姐，岂不是占了这王小道的便宜？正要告罪，又听他说：“……却又不是家母！”

 叶修一听便懂：“被人占了躯壳？”想来也是，那妇人方才举止轻佻，断不可能养出王杰希这等严肃儿子。

王杰希恨道：“我母亲是大家闺秀，父亲又是读书人，到县里也算望族，她是断不可能站在街边与陌生男子搭话的。我就算……就算长高了，站在她面前，她也不可能认不出我。若只是附身还好，若是……若是夺舍……”

一旦夺舍，被夺之人的魂魄定然离体，若没人收着，将会落入阴间鬼界……

那便是死了。

 

想到这种可能，王杰希紧握的拳头已忍不住颤抖了起来，心如刀割。既自责来的晚了，又恨恶徒对凡人下手，胸中涌起滔天的恨意。

“不是夺舍。”叶修安慰他。王夫人肉体凡胎，没有灵根，谁也不会白耗修为夺舍了她。不是夺舍，便可能还有救。

两人又在原地停留了一会，等王杰希重新冷静下来。随后他们商量几句，决定先四处打探一番，探明村中虚实。

 

（TBC